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憨牛

来源: 静心文学汇 时间:2021-07-13

憨牛

分田到户时,湾子里拈把(抓阄)分牛,我家分到了村里很憨的那条公牛,村里人都不待见它,叫它憨牯子。

憨牛很瘦,肚子上的骨头根根突出,皮肤皲裂,毛色灰蓬蓬的,杂乱无光泽,走路没有精神,慢吞吞地。说它憨,名副其实。

父亲并不垂头丧气,牵着牛回来非常高兴,他拍打着牛额头亲切地说:“伙计,以后耕田就靠你了,都说你憨,我咋不觉得呢?”

憨牛摇摇头,甩了甩尾巴,喷喷响鼻,似乎回应了父亲的话。

家里添头牛,就是添了很棒的劳力,如同多了根顶梁柱,父亲的忙碌中多了一份欢喜。父亲总是及时将牛圈的牛粪收拾干净,圈里铺上晒干的草屑。每天大清早,父亲便牵着牛出去吃青草,父亲说:“沾露水的青草很养牛呢。”

父亲总是让憨牛吃得很饱才回来下田干活。憨牛既瘦且憨,走路很慢,父亲也不急。背着犁跟在憨牛身后说:“伙计,不着急,咱们慢慢来。”下到田里,憨牛犁田时更慢,走走停停歇歇,父亲便随着它的性子。别人家的牛犁一亩田只要半天,憨牛犁一亩田要一天。父亲并没有当回事,依然随着它的性子干活,不愿使劲吼它,更舍不得打它一下子。为了不让它累着,父亲下午让憨牛犁田时早早就放下,牵着它在田埂上吃青草,天很黑才回来。

夏天到来,憨牛拴在院外,乘凉时,父亲在我们旁边燃一堆艾蒿驱蚊,也在憨牛的旁边燃上一堆艾蒿驱逐蝇虫。父亲摇着蒲扇坐在憨牛的旁边,自己扇着,时不时对着憨牛也扇几下。

一年的农活就这样慢慢过来。因为牛憨,我家的农活似乎总比邻居们晚半撇。一天,邻居彭叔见了父亲牵着憨牛说:“老肖,憨牯子干活慢,卖掉再换条牛。”

父亲笑笑说:“这牛卖不上钱,换条牛要添不少钱。养着吧,憨牛虽憨,才六个牙,当伺当伺,活能赶上来。”

彭叔笑笑,直摇头说:“牛跟人一样,性子定了,咋能改?”

父亲笑笑不吱声,牵着牛不紧不慢地走了。

深秋,青草渐渐枯黄,牛在野外已经吃不到新鲜的青草,父亲就泡了些黄豆,裹在稻草里一把一把地喂憨牛。父亲边喂边说:“赶紧吃吧,吃了好长膘。”到了冬天,父亲又给憨牛添喂香饼(芝麻饼)。那时,我在心里很是不解,黄豆和香饼多么金贵,父亲却拿来喂憨牛?它干活那么慢,脸都丢尽了,父亲还心疼得宝贝疙瘩似的,我的心里就不平衡。看着父亲在晴好的天里牵着憨牛溜达,然后把它拴在背风场里晒太阳,陪着它说话,我的心里甚至有些嫉妒起来。憨牛啊憨牛,这福享得不轻!

我虽然困惑不解,憨牛却是很满意。每当父亲站在它面前,憨牛总会哞哞地叫着,伸出舌头舔父亲粗糙的手,眼睛里闪烁着亲切而柔和的光芒。

经过秋冬的精心伺养,到了春天,憨牛的皮毛逐渐变得光鲜,胸骨也看不明显了,眼睛现出晶亮的光泽。

父亲欣慰地抚摸着憨牛的皮毛,拍拍它的额头说:“老伙计,人家都嫌弃你,说你憨,我始终看好你。马上春耕,就看你的了。”

憨牛似乎领会了父亲的话语,使劲地喷了喷响鼻。

春耕开始,父亲牵着憨牛走在田埂上。憨牛轻快地甩着尾巴,步履显得比以前矫健多了。彭叔路过和父亲打着招呼:“老肖,过一个冬天,嗯这憨牯子咋养的,不仅没瘦,反而比以前大变样了!”

父亲笑着说:“那是,我下了多少本,整个冬天可是搭着香饼和黄豆喂它呢。”

彭叔说:“老肖,嗯可真舍得,对牛比人还亲呢。”

憨牛似乎有些骄傲,志满意得地哞哞叫着。

下到水田里,父亲套好犁,对憨牛轻轻吆喝一声。憨牛便甩开四蹄,哗啦哗啦趟着水前进,犁头轻快地翻起黑黑的软泥,如同飘起了一道道柔软的缎带。憨牛好像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条憨牛,不用扬鞭却奋蹄,轻捷地行走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。

当我能够放牧憨牛时,我也日日早起,为了偷懒,我喜欢骑上牛背走着。憨牛对我这个小主人也不生气,驮着我一颠一颠地走在坑洼不平的田埂上。到了山上,憨牛只顾低头吃草,腿上趴满苍蝇、牛虻,我拿着树枝不时拍打驱赶。它很享受我的照顾,边吃边抬头望我。等到相处默契以后,我就坐在远处看着它,看八哥落到憨牛身上寻虫子吃,看蝴蝶绕着它飞来飞去。

有一天下午,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窑沟放牛。我们只顾贪玩,牛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。等到日落西山,大家才慌慌张张各自去寻找自家的牛。天越来越黑,我却没找到憨牛,小伙伴们已经回去。又急又怕地我匆忙跑回家求救。父亲并没有责骂我,打着手电跟着我往放牛的地方寻去。路上我惶恐地问父亲:“牛不会丢吧。”父亲说:“应该不会,牛不会无故跑远。”到了窑沟村,迎着父亲的手电光有人老远喊:“是不是找牛的呀?”

父亲循声音迎上去说:“老杨啊,是找牛呀。”

杨叔说:“牛在我门口拴着呢。我就说天都黑透了,有牛走下山来,我就拴着它,别跑丢了,寻思等人找来。娃找不见牛肯定吓坏了。”

父亲连声道谢。

杨叔说:“上下湾子的,谢啥,进屋坐会儿呗。”

父亲说:“不了,赶紧回家,明儿还要起早干活呢。”父亲用手电照了照憨牛。憨牛静静地站在那里,不紧不慢地反刍咀嚼,好像一点也不着急。我见了它更是觉得从来没有的亲切,一颗惴惴的心总算放下来。

父亲牵着憨牛往回走,杨叔叮嘱说:“娃以后放牛当心些,可不敢贪玩,正是农忙,找牛多耽误事。”

自那次找牛事情发生以后,我放牛再也不敢大意。

再到农忙,别人家的田犁完了,我家的田也犁完了。憨牛用行动证明它并不憨,在邻居们的眼里也慢慢脱掉憨名。年复一年,邻居们陆陆续续换了分田时的牛,只有我家一直未换。眼见着憨牛一天天衰老,犁田越来越慢,父亲还是不忍心卖掉它。只到有一天,憨牛衰老得站都站不起来,父亲请来村里的宣兽医。宣兽医说:“老肖,这牛老了,没法治,趁早卖掉,还能多落几个钱。”

父亲望着憨牛,对宣兽医说:“治吧。”

宣兽医叹息一声,不再说什么,给憨牛打针喂药。宣兽医走了以后,父亲将泡好的黄豆用嫩嫩的青草裹着送到憨牛嘴前,它只是用鼻子闻闻,无力地甩甩尾巴,却没有动嘴的欲望。憨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父亲,眼睛里似乎含有泪光。父亲轻轻拍了拍憨牛的额头,反复抚摸着,长久地陪着它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宣兽医来回跑了好几趟,憨牛终是没有治好。所剩无多的牛肉卖掉以后,父亲留下了憨牛的那张皮,一直没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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