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的况味

十二月的这天，请客人吃过晚饭，我和程君离开饭店。出了门才发现，不知几时，天竟下起了雪。抬头望去，雪花自暗墨苍穹中，无休止般倾泻而下，又因了朔风的邀请，更在华灯辉映下，翻卷泼洒，恣肆狂乱。一时间，漫天玉龙舞。

顶风冒雪，缩颈躬身，才行百步，上下冻彻。忽见路边有一小店，门前架着铜炉，炭火烧得正旺。一新疆男子一边烤肉，一边热切地邀请我们进店。从雾汽蒙蒙的窗内，暖暖晕出昏黄的灯光，又隐隐透出热烈的语声，对瑟瑟于苦寒之中的路人来说，这实是无可抵御的一种诱惑。也好！宴罢兴未尽，天寒心正暖，索性就在这里，避避风雪，再饮几杯！

一头扎进小店，暖气立时扑了上来，与周身寒气杀在一处。几个回合下来，寒气才不甘地退却。缓过神来，回望风雪相逐的窗外，一时竟生隔世之感。小店只有大概十个平方，除吧台外，还放了五张桌子，甚为局促。东边却整墙都打了架子，密密摆满了啤酒，这又颇见气概！我们点了烤串和生啤，靠门坐了。邻桌有几个看似留学生的阿拉伯少女，头聚在一处，叽叽呱呱地说着，笑着。远端的角落里，一对小情侣正喁喁私语，你侬我侬。对面，一个年轻的新疆女子，不知何故，却伏于桌上，低低啜泣。许是伤情？许是思乡。另一年长些的女子则站在一旁，轻声抚慰着她。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，从那年长女子的怀里探出头来，眼睛大而清澈，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们，美得像梦。坐了一会儿，身上已暖了过来，脸上更觉着烫。小店不大，东西却很纯正，我们且吃且饮，抚今追昔，酒意渐浓。

蓦地，门开了，随寒风一起闯进来的，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，一身藏青棉服，满头凌乱卷发。他惶急地把门关上，跺了跺脚，拍了拍身上的残雪，连声咒骂这恼人的天气。原来，这是个上夜班的公交车司机，因为风雪突袭，气温骤降，车上的水箱被冻坏了，他只好先到这里坐坐，一边吃点东西，一边等待公司的救援。到了这个时候，那哭泣的女子业已平复了情绪，接了小女孩回去，抱在怀里，亲着，逗着。远端的一对有情人还在那里春山脉脉，秋水盈盈。旁边的阿拉伯少女们则越发欢悦起来，逸兴横飞地笑着，叫着。热暖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里不断地充盈，荡漾。我们推杯换盏，阔论人生，醉意渐深。

酒酣耳热之际，忽闻电话铃声响起，原来是汽车公司的救援人员到了。司机嘟囔着站起身来，结了账，紧了紧衣领，开了门，又投入到那一片砭肌刺骨的昏沉苦寒中去了。几乎就在同时，一个平头、圆脸的小伙子闪了进来。他笑嘻嘻地跟新疆女子打了招呼，又亲昵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脸蛋，然后径自开了瓶酒，独酌起来。不多时，屋外那新疆男子也推门进来，放下一大把肉串，又敬了烟，开了酒，陪那小伙子对饮。隐隐约约地，听那男子不停地述说着种种难处和求托，小伙子则浑不在乎地满口应承。

不知不觉间，夜已深沉。一双情侣牵手离开，少女们也纷纷别去。那小女孩早合了眼眸，倚在妈妈怀里，恬然入梦。语声和光影渐渐恍惚，徐徐远去，终归沉寂。醺醺然，我已不知身在何处......

在这寻常的冬夜，这寻常的小店竟自成江湖，自成天地。喜乐哀愁，亲情爱怨，种种情绪时浓时淡，若明若暗，俱皆在这空气里酝酿，发酵。人生百味已尽在其中了。

......

四野的寒气森森，一室的暖意融融，这正是冬天，独有的况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