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进月光

又一轮中秋明月，将在今夜路过我们，带着它宏浩的远古气息，带着它广博的太空阅历，带着它渊深的莹莹光源和那天启神示般的光明璀璨与安祥宁静……

多少次，我错过了月光深情的抚慰，错过了自己美好的心景，错过了上苍安排的人寰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宏大盛宴——为生存所困扰，为琐琐碎碎所难缠，我活在月光难以光顾的蜗居，聆听心灵肆虐的凄风苦雨。美好的月光，就那样匆匆一蹩，又回到广袤的天庭。尽管月光无私博爱，力所能及地照见每一寸贫瘠亦或丰茂的土地。但我们却蒙蔽了心性，忘了推窗望院宇，探看那轮温情的月轮。

“此生此夜不长好，明月明年何处看”。

今夜，怀着对月光深深的敬畏与景仰之情，我踱步到故乡老屋的柴门外，向月光走去……向洒满月光的山岗与杂竹丛树走去，向无声的岁月与宏阔的世界走去，向盈满的唐时明月与皎洁的宋时冰轮走去……

蛐蛐儿在墙角和菜地边的路逢中，啾啾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，它们是这个时季很得力的歌手，用歌声忘乎所以地坚守着阵地；猫头鹰躲在树荫里，老老实实地傻笑一阵，将一阵热浪播散在空气里；乌鸦栖息在横斜的枝柯间，许是月光照亮了它们的心境，由此引来它们数声辽远空蒙的啼唤，听得出一些秋霜的寒意；大雁乘兴南归，衔着远方的讯息，它们抛下了几句刻骨铭心的警示，然后去寻找那可供歇脚的悠悠山水；青蛙冷不丁地鼓噪一阵，象一位音乐的指挥家鼓动着双臂，同时指挥着整部声乐的起承转合、迭宕起伏与和谐统一，它们始终清醒着，以饱满的精神工作到天明……月光在这些声乐里流淌着，洗涤着，辉映着，象一位少妇脉脉的温情，又象一位老人慈悲的心境。月光滤过的天籁之声，是那样的朴实清脆，那样的圆润清丽。这些声乐，没有一点矫揉造作，它们是大自然的至真至纯，有着自然天成的妙不可言与养育万物的天赋秉性。这样的声乐，演示着宇宙的大气磅礴与精妙细微，深动着尘世上的斑驳梦境，让人接近浪漫理想的边缘……

月光让毛草路一条条延伸出来，似乎越来越清晰。我奢侈地走在山边的一条草路上，独自分享着广袤天宇里，无数星光的照明，无边月光的沐浴。我身边的一笼笼绿竹，咻咻地叙说着往昔动人的故事。它们彼此摩挲着，传递着含蓄深沉的眷恋之情。一缕轻雾游移在山沟里，象一匹绢帛被谁指使着在擦试空宇中浮泛的尘埃。那缕游雾渐渐爬上山来，在我不远处的丛林里隐身而退，此际，树林中的林涛与鸟语暂时陷入铮默，它们在声乐的低潮里念想起什么，似有微微悲意濡湿了记忆。不久，林涛与鸟语结束了它们短暂的哀涔，又在山野里恢复了生动激昂的场景。林子泛着一片黑煊煊的光明，为那些精怪鬼神提供了出没的场所，而那些杂竹丛树与蔓生的山花藤草，便为精怪鬼神们搭建了舞台，见证着它们夜夜上演天上人间的悲喜剧。我父亲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歇息着，他生前不相信精怪鬼神，只相信命运。不过，我希望他说的全是谎言。父亲的谎言在另一个世界得到证实后，他会来参与今夜的约会吗？和我们一起分吃月饼？分享月光的盛宴？——当然，父亲也可以躺在草丛里静静地安享月光，安享那部宏大的声乐，那是他的天堂大屋，与浩瀚宇宙连在一起……

这样的月夜，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个时代开始，就在亘古浩茫的天宇之间轮回不息岁岁年年；这样的月光，从天地混沌鸿蒙开启之时就已经横空出世璨然生亮。它无私无畏博大精深，不仅烛照着茫茫寰宇滚滚红尘，还残存在历史的画卷中绚丽多姿，还储藏在唐诗宋词里朦胧生动悱恻缠绵——就是在这轮皎月下，淡泊名利的陶潜获取了“晨兴理荒秽，带月荷锄归”的田园诗趣；乡思绵绵的杜甫吐露了“露从今夜白，月是故乡明”的肺腑之言；闲寂清雅的袁枚捡拾了“深林人不知，明月来相照”的怡然心境。也就是在这轮满月下，无法深睡寂寞无边的苏轼，他踱步在院宇内“把酒问青天”“明月几时有”？他“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甚寒！”在感叹一阵“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……此事古难全”后，才回到了“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”的圆满心境；即使是豪放不羁狂饮滥醉的诗仙李太白，也会在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”中淡淡伤感“我歌月徘徊，我舞影零乱”……月光下的灵魂多情自在，月光下的沉吟柔情缱绻往复盘桓。

我被月光包容在一个小小的草甸，身边铺满清丽的月光与泥土的芬芳；我站在轻松的下坡路口，与疲累攀爬的中点站；我座落在茫然深沉的光景里，看到光明折皱中的片片黑暗泛着逼人的硬度。在这明明灭灭的光明里，我走失了自己，走失了人生，变得无思，亦无言……我渺若尘埃，卑若草芥。我也仿佛是一粒小小的月光，汇集在这无边无垠的光序里，获得了无限的自由散漫与安然宁谧；同时，我还是一滴小小的时光，流淌在远古浩瀚的时间长河里，感受到了宏大宇宙的奔腾不息与世间万物的浑然有序……

我还是什么？此刻与许多过往灵魂亲密相伴，与许多前尘旧梦不期而遇，与许多宽泛思想交融聚会……我光顾着历史长河，也被万古不灭的时光倾刻眷恋；我观赏着宇宙天体，也被宏远深邃的星光月光无私照耀。我是无边宇宙若干亿光年演化史中的一个惊叹？一个闪现？一点波光？……百年归逝后，要上苍多少亿光年的垂怜，关照，与成全，我才得已重新出场，会晤星光月光？感受尘缘的芜杂？体验生命的蓬勃灿烂？我、芸芸人生，一群群寄生在地球之上的奇妙生物，可谓浓缩了整个宏大宇宙的命运，闪现着无常生命的灵光。“天地与我同生，万物与我为一”，我们与天地与世间万物不曾疏离，因而不应孤独寂寞，不应悲苦辛酸，我们参与了流转不息的宇宙天体，命运悲壮而豪放、宏阔而浩荡。

我、芸芸众生，都是一座座供奉时间神灵的小小庙堂，这样的庙堂与“天地生，与天地合，与天地化”，但愿我们的庙堂之上永远生动着一轮明涣涣的月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