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儿沟
我记住了故乡的笑容,但也没有忘记她流过的泪。
故乡饱经沧桑,把悲伤揣在怀里,用衣襟遮盖住伤痕,在逝水流年中,默默注视着儿女们来了又去了。那些不堪的往事,早已随着门前的流水湮灭,却不小心有些许被一个孩子收起。
挂儿(儿化音)沟,是故乡的痛点,至于痛疼的程度,也许没人太在意,因为所有的伤痛,在那个时代都着实正常而自然。
在一个孩子心里,挂儿沟和它右下侧的“蜂槽湾”一样阴森恐怖,没有哪处地方比它更令人毛骨悚然。不同的是,蜂槽湾柏树茂密、阴郁,土坟一堆一堆,先辈们的骨殖基本都葬于此。而挂儿沟,地势如旋涡,形象地说是个陡坡的马鞍状湾,里面的黄土大坎上长着树木和荒草,一弯弯梯田是生产队的庄稼地。它的左下侧,便是我们堡子村。这两处地方,共同见证着生命的生死轮回,同样寄托着逝者的亡灵,只是挂儿沟的阴灵,永远都是孤魂野鬼,不像蜂槽湾的那样高抬深埋,地下安息。
儿时我们跑遍了故乡的沟沟坎坎,每一棵大树我们都知道它的名字,记住了每一处地方花开的模样、鸟的歌声,唯独从没有留意过挂儿沟是否也有春天,记忆中它只是个可怖的沟壑。
巴掌大的堡子村,胡子一牵嘴巴就动弹,谁家有点风吹草动,全村皆知。常听到大人们神神秘秘地小声嘀咕临近发生的事情——“谁谁谁家的娃——糟蹋了——”
看她们凝重而异样的表情,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儿,但“糟蹋”一词,实在令我费解。
无知的我,莫名其妙地猜想:娃娃“糟蹋”,莫非是压在了炕席底下?可是我从没见谁家的娃娃压在炕席下呀。后来才明白,“糟蹋”是“死亡”的代名词,说话人不忍心而且回避说死,又不懂巧用“夭折”,就说成了糟蹋,当然也有人说成“没了”。
事实上,我那时的误解与席子的确有关联,只因为年幼,听其音而不知其意——多数一出生就夭折了的娃娃,就是用破席子卷起来,也有禾木秆捆扎的,撂到挂儿沟。
这“碎短命死”(夭折的娃)的,既然是来阳间讨债的,就不能怜惜而埋在土里,抛在背旮旯让狼吃干净,才能清除晦气。稍大点的娃,待遇要特殊一点——装在纸箱或者木板钉的盒子里,挖个浅坑埋掉,算是厚葬了。野物闻见味儿,会给扒出来,撕破尸骨,这儿拖一个头骨,那儿拖一条腿——活人见了,谁都发怵,割猪草的娃娃们在草丛触着,吓得叫着喊着惊慌逃跑。
堡子村四野的猪草,差点没被连根割掉,只有挂儿沟的,繁茂旺实,但我们这些碎丫头片子自不敢去,唯有胸怀英雄胆的楞头小子们,为完成割草任务胆敢冒险,万一遇见残骨,胆小的就惊叫着跑掉,冷胆大的呢,索性捡了石头砸过去。听他们或真实或瞎编地讲奇遇,挂儿沟,就成了我们心中更加恐怖的“死娃娃坑”。
如果不是生在家家都有七兄八妹的年代,如果没有听一个母亲讲自己生了十几个娃很终落下两三个,如果没有看见一家一次就死去两个娃娃,你一定觉得把挂儿沟说成“死娃娃坑”过于夸张。
我家姐弟六个,大姐出嫁时我正准备上一年级,而小弟才满月不久。大姐生了*一个孩子,不满一岁就因为肺炎夭折了,她回娘家对娘哭诉,那时我才知,我之前有个哥哥,也是刚出生不久就死了。没有哪个女人,还有比这更让她锥心的痛。怀胎十月,鬼门关上用命换来的娃,却又亲眼看着断气在自己的怀里,然后抛在挂儿沟的树林里喂狼吃——这是故乡的痛,也是女人们的痛。
那时候,对每一个生育期的女人而言,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幸运地为人做娘。家里折(she)个娃,比折只鸡鸭都容易,何况鸡鸭有主人照顾,一旦出了蛋壳,只要没有温病、不被猫狗叼走,就能活下去。生娃就不同了,女人舍生忘死孕育,娃儿的命运自有天定,有时候,七灾八难实难预料,一棵刚刚出土的苗儿看似好端端的,说被雷电掐尖就掐尖了。唉,土旮旯里生的娃娃,命贱——小时候,我常听上一辈这么叹息。
有时候,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聚在一起拉旧事,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己的那个“碎短命死”的讨债鬼,起初神色淡定,不料有人擦眼睛,惹得她们一个个眼圈发红。她们哪个没有这样一段伤心事呢?
要问挂儿沟疯长的野草下,到底埋葬了多少母亲破碎的心脏,记录只有天知、地知、那些母亲知。
跟我家同住一院的堂嫂,她的前两个娃娃跟我弟弟年龄相仿,生第三个时坐了空月子,生下第四个,不几天又短命死——抽风没能搭救下来。连坐空月子,堂嫂悲愤至极,忍痛拧断死婴的小胳膊小腿,还给脸上抹了锅灰墨,让那小鬼永世不得托生害人。怕被晦气冲了身子,就请了村里没儿没女的倔老头,破席子卷了骨殖,扔到挂儿沟大坎下。
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大卸成八件子,这是堂嫂的秘密,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的母亲,想必是为了求恕罪过,也是寻找一点慰藉吧。堂嫂不是恶人,她一生多病,年过不惑就辞世了,走时留下年幼的碎儿子。
说来还有比堂嫂更“残忍”的,那便是堂姑。
堂姑就在我们本村,房屋离我家不远,她一有空就来窜门子,和我奶奶、母亲聊些家常。她很瘦弱,面色黄白,后脑勺绾着发髻,上身长穿一件藏蓝色大襟褂子,洗得炫净。堂姑性格柔弱,态度和蔼,一副很亲和的样子,因此,不是母亲说她是堂伯的妹妹,我还真以为是我奶奶亲生的。
堂姑父家是商户,家境在村里不算穷。堂姑嫁过去,生了三男三女六个娃娃,尽管体子都弱了点,日子却也太平。大儿子结婚,堂姑抱上了孙子,理应安享天伦之乐时,堂姑却怀孕了,想尽办法堕胎都未能如愿,因此她闷闷不乐,始终一块乌云笼罩心头:媳妇生娃,婆婆也生娃,这脸得搁何处?再说年龄过窜,体力不支,生个“螺丝钉钉”,谁来养大?
熬到瓜熟蒂落,堂姑注意已决——绝不能让这累赘扰在世上。
娃娃生多了,再生便若鸡下蛋般顺溜。正值冬季,一天堂姑感觉小腹下坠,知道胎儿将要临产,赶忙去了茅坑,几经用劲,娃娃掉在了粪坑,粪便沾了一身。堂姑狠狠心,想掐死他,终是下不去手,干脆脚尖向前一蹦,把娃踢到尿水中。等姑父上工回来,听说娃娃掉在粪坑,跑去看时,已经嘴脸乌青——冻死了。
姑父用麦草裹住小尸体,送他去了应去的地方——挂儿沟。一棵刚出土的幼芽,就这样还未睁眼看世界,生命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断送了。
从此,姑姑身体虚弱过度,一直病怏怏的,甚至夜夜寝不安席。她对我母亲说,半夜只要睁开眼睛,就看见一个碎娃娃的黑影爬在窗格上,叫姑父拿笤帚去赶时,忽然就不见了.......
堂姑说得像真的一样,母亲不住地唏嘘。堂姑得的是心病,没人能够医治,只能在无休止的愧疚和忏悔中,精神的火苗一日不如一日,直到油尽灯枯。
犹记庄头油瓶家的两个娃娃,拉肚子脱水一同住院,几天后,大人失魂落魄地从医院回家,带来却是两个娃娃的遗物,那时间,整个堡子村都是灰朦朦的。还有村口稀欠家的小女娃,模样可爱得像个洋娃娃,高烧还没来得及进城送医院就翻了白眼。稀欠丧女悲伤,给我母亲哭着学说,虽然我年纪并不大,但已经能够体会到“糟踏”一词的分量,有多沉重。
时光静静地流淌,我的故乡还是那个故乡,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,她用美丽的阳光,洗浴了曾经的忧伤。故乡的蜂槽湾还在,它依然是生命很终的归宿地;挂儿沟还是那个挂儿沟,只是后来的人不再知道它久远的悲伤。当年听着恐怖故事的孩子,如今到了母亲当年的年纪,每当念起故乡,不仅眷恋她的欢笑,更没有忘怀她有过的悲伤。
故乡的痛,永远湮灭在历史的风尘中。再看静默无言的挂儿沟,在这片沟沟坎坎的土地上,春有花开蝶舞,夏有绿荫蝉鸣,秋有收获的欢笑,还有娃娃们追逐、奔跑的嬉笑声,天籁般在蓝天下飘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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