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过往】
下雨了。
从来都不让我生厌的滴沥之声,又这样勾起了我心中遥远的哀伤和久藏的繁华。
出门的时候,特意看了一眼那株盆栽的梅树,一场夜雨,梅的叶芽完全张开了,叶芽的新鲜亮洁足以令人心惊。须臾之间,勃然贲张的叶芽在我的念想中变成了兰花手指,或者变成了传说中凤头上俏丽的翎毛,我的心,完全被它们牵引到很远的地方……
盆土表面尚有梅瓣,色虽不鲜,却还能看得见,化作泥土已成了它们注定的结局,我就不想多看,但还是记住了它们的模样,它们的模样还是陪我走在雨湿的街上。
梅的花事就这样结束了,那一段缤纷喧腾的时光又这样走进了过往。
有一带平流雾高高地悬在比城市高出许多的地方。山体幽暗,平流雾浅白,无风无扰。鸟声啁啾,来自街边的树上。春季里,平流雾是少见的景致,栖宿于树上的鸟儿也是近年来才有的新客,这些俏皮灵动的生灵仿佛一来就不想再走了,却无人知晓它们何以愿意留在喧嚷的城市,莫非它们也移民了吗?
平流雾与鸟声一同呼唤我心中的繁华感觉,也呼唤我心中淡淡的哀伤。
这种繁华感觉是长存于我心的。但凡物候一换,这些繁华感觉就喜形于色地跳出来,在我眼前像旧影片一样接连不断地放,而我的心里,阳光也会变得更加灿烂,风也拂得无比轻柔,天空高远,空气湿润,土地氤氲。阳光把河水照亮,把山石照亮,把树照亮,把房屋照亮。很亮的仿佛是老屋檐下的柱子,笔直的木柱经人手的触摸,被人的衣裳蹭磨,变得平滑,经太阳一照,油光锃亮,柱子发亮的时候,鸡的“咯咯”声,猪的“哼哼”声,还有狗的警觉的眼睛也跟着发亮。
晚春的下午常常有风,巷子里就常有落雪一般纷扬的落花。很早是杏的花,然后是桃的花,接着是梨的花,很后是槐的花。干枯的花瓣被风攒聚在背风处,接连几场柔雨之后,满地的花瓣就不见了,它们都做泥土了。新叶渐稠的树上,已有粒粒青果了。桃的青果满身覆着茸茸的白毛,梨的青果青得艰涩。后来,槐的荚成串成串地长出来了。巷子里每一棵树的下面,懒洋洋的鸡、狗、猪占据着阴凉。
油菜花早开过了,已经长出密密匝匝的荚,那些荚灰绿灰绿的。但是,田畦里依然有黄花,却不是昨日的,那是预留籽种的白菜抽薹了、开花了,花儿黄得像跳动的火焰,在和暖的阳光下,在舒畅的风里悠闲地晃着。河水在不远处流淌,水声哗然。田地里,到处都有虫洞,那些洞,有些是蚯蚓打的,有些是鞘翅闪亮的甲虫打的。蚯蚓在热腾腾的阳光下惊慌地爬行,而甲虫们要么在新草里快活地跑着,要么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着。
这就是常常留驻我心中的繁华,是让我激动得热泪奔涌的繁华。因为是永远成为过往的繁华,所以,我常常是把它们和我的青春年华一起祭奠的。
【繁华】
我的心也激动得哀伤,因为首先是激动,然后是哀伤,所以我的哀伤也是哀而不伤。
从*一天被大人带进学堂,再到后来自己走出学堂,这一进一出,十几年的光景就过去了,春夏之际的那些繁华也就离我越去越远了。我也常想起桃花流水、细柳扶风,也常想起河滩上沙平如砥,也常想起掐够了猪草后在田埂上趔趔趄趄的奔跑和跳荡……再一次想起这些来的时候,一小半的头发已经白了,但还能听到城市街边大树上的鸟鸣,似曾相识,却无法打动我的心。久违的平流雾应该锁住大江也应该拴住大山的,如今也只能搭在高高的楼顶上。所见不广、不远,因而,平流雾看起来仿佛是被人放上去或者画上去的。
所幸仅仅只是梅谢了,当下正是桃花开得热闹的时候,紧随其后将开的就是梨花。想起梨花,我的心里又不是正常的滋味儿了,因为我是从不敢亵渎梨花的。每见梨花,我总会想到“梨园弟子白发新,椒房阿监青娥老”、也会想起“玉容寂寞泪阑干,梨花一枝初带雨”来。我总以为,在暖春的百花中,梨花的开放是世间很缥缈的事情。梨花年年开,但仿佛总是悄悄地开。在新绿渐浓的时候,在新绿的深处好像有过一抹一抹的洁白,但终于记不清那一缕缕的白究竟出现在哪里,它们的淡定与沉着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,但也不得不承认梨花真的开过,很白,半露半隐在渐浓的新绿里,仿佛是“见有人来,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”那样的矜持、羞涩甚至有些艰涩,当人终于做出决定、选定一个黄道吉日去拜谒梨花的时候,却没有了,到处都找不到它们的踪迹。未曾亲见梨花的芳容,更无缘与之相遇在一场柔雨之后。它们走了,是悄悄地走的。梨树的叶已经葱茏,梨的青果已缀在枝头,显露着拒人千里的青涩。
这就是我的哀伤,却也是哀而不伤。因为我真的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张扬,我就喜欢梨花那样若有若无的模样,喜欢它们来去都那样轻俏,而它们盛开的时候,它们又缥缈得像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传说一样,我也希望有一段同样离奇的爱的传奇,能够发生在我的身上……
我想,如果真有花神,花神一定是住在梨的花心里面的。自从那一年,那个多情的君王“不见玉颜空死处”之后,花神就开始漂泊了吧,因而,梨花也才悄悄地来,也才悄悄地归去的吧,梨花开放的时候,应该是“魂兮来兮”,梨花凋谢的时候,应该是“魂兮去兮”的吧,不然,扰攘的世间,何以总是不见梨花的落白呢?我都开始衰老了,却还未靠近了亲见过仿佛只有花魂的梨花,但愿今年我能见到它。
我心哀伤,但幸好也是哀而不伤,因为今年我还有机会看到梨花,所以我的心还未受伤。但愿但愿,也是在一场柔柔的雨后,就像今天一样,但不要有今天这样不速之客一般贸然造次的平流雾,我一定走近了看看白得若有若无、雅致得飘渺的梨花,否则,初绽的梨花会藏得更深,会为我的寻找芳踪徒增仓惶与惆怅。
到时候,我想在梨花的心里看看,到底有没有花神曾经过往的圣迹留下,至于有与没有,都不会改变我心深处的繁华感觉吧。
雨停,雾散,阳光在云的后面开始向城市张望了。
2012-3-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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