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凡的父亲
父亲活着的时候，我很看不起他，可他死了，我却时常想起他。
小时候，我总觉得父亲是没用。那年月，他已经娶妻生子，一家大大小小五口人，张开嘴就要吃，生存下去，已是一个很大的问题，更别说要过得好一点了。
父亲不擅长营生，但为了生活，什么都得硬着头皮上。他年轻的时候，做过许多事。
那时候，邻居秋老头，专门做收购鸡蛋生意。他走家串户，招呼那些老太太大媳妇，将家里母鸡下的蛋，经一番讨价还价后，全部卖给他。慢慢地，他的两只竹篾筐里的蛋，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的时候，他将它们送到城里的收购站去卖掉，赚取中间的差价。秋老头就靠着这一个个鸡蛋，建了两栋大瓦房，收了两房儿媳妇，这让每天在土里刨食的农人很是羡慕。
父亲见了也心痒痒的，他请秋老头喝了几回酒，秋老头终于将做蛋生意的决窍告诉了他。父亲兴冲冲地上马做生意。可是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。他收到手的蛋，不是碎了，就是“醒”了（坏鸡蛋），要不就是城里的收购站突然降价了。几个月下来，不但没有赚到钱，反而亏了不少。有一天晚上，面对收回来的几只臭鸡蛋，他气得眼睛通红，一把抄起那些蛋，狠狠地砸在院子里的水泥板上，一时间，蛋汁横飞，臭气薫天。
从那天之后，父亲再也没有做卖蛋的营生。
卖蛋不成，那卖面条。父亲兴冲冲地置办了一辆自行车，跑到镇上的供销社，买进一百多斤面条。他骑着自行车，在十里八乡，风里来雨里去。每斤面条赚一毛钱，一天下来，能赚一块多。那时候，我的学费是一个学期五块钱，猪肉是八毛钱一斤。父亲想着要是能多走一些地方，说不定就能多卖出去一点，也能多赚一点，因此，他每天提早一小时出门。
一天，父亲又拉着一筐面条去大王庄。大王庄的陈老太，从北方嫁来多年，还是保持着在娘家时的口味，爱吃面食。她每个月要在父亲手上买十多斤面，算是大客户。当父亲走进大王庄时，陈老太一把拉住他，说是这次的面条一煮就断，一定要退货。父亲被她纠缠得没法子，只得退了。可这并不是个别现象，老客户们都反映面条质量不行，剩下一斤半斤的，乃至于二两三两的，都退了回来。父亲拉着这些面，找到供销社，可供销社是不管这些的，你出了他的门，就是你的了。看着退回的，两百来斤，堆成一座小山一样面条，父亲欲哭无泪。面条是卖不出去了，只能自己吃，那段时间，我们家每餐吃面，我闻到那个味儿就想吐。
卖面条折了本，父亲又尝试过很多职业，比如开挖沙船。村里有几户人家买了挖沙船，赚得盆满钵满，有一家还建了大别墅，院子里挖了游泳池，还养了一只藏獒看家，有人走近了，藏獒就在门后低吼，瘆得人头皮发麻。正好那家人不想开了，父亲一听，去信用社贷了2万元，将挖沙船买了回来。
那是我们家当年很大的一笔财富，父亲将挖沙船当宝贝一样伺候。哪知就在那年，市里搞整顿，不准挖沙船下河。我们家刚置下产业就成了一砣废铁。
那笔贷款后来是如何还掉的，年深日久，我早已经没了印象，大约不外乎是拼命种地赚点，节衣缩食省的，才补上那个窟隆的。
日子不管如何艰难，还是一天天地过。父亲有个长期稳定的职业——唱“安葬歌”，就是有人逝去后，这家人会请父亲过去唱一些曲子，安慰死者尚未走远的灵魂。这个职业是*的，我爷爷就会，爷爷老了之后，就传给我父亲。父亲在这个行业里，并不出色，也就是混个肚饱。然而不知从哪天起，父亲的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，请他的人多了起来，慢慢地，这成了父亲很稳定的职业。几年之后，父亲成了老家那一带很出色的唱“安葬歌”的，他们说，请父亲做这件事，主人家很安心。后来，父亲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，他忙不过来了，很多时候，他上半夜在一户人家唱，下半夜又在另一户人家。不去不行，人家都等着他。
父亲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，他找了一个合作伙伴，在他们那一行业，排行十六，人称十六弟。十六弟聪明能干，总能将父亲千头万绪的业务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从那之后，十六弟安排业务，父亲只管执行。两个人度过了很甜蜜的合作期。
十六弟经常来我家喝酒。每次他来，父亲总让母亲炒一碟花生米，煎几个鸡蛋。十六弟喝酒，父亲不喝，但坐在桌上陪他，给他斟酒布菜，两人聊天，天南海北，聊两人经历过的形形色色的事，聊到高兴处，拍肩打背，哈哈大笑。那时候，父亲大约以为两人会友谊永固。
不久之后的一天，我记得是正是暮春时节，我家屋旁的垂杨柳已经发了芽，柳絮开得到处吹的时候，父亲从外面回来，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，阴沉着脸，默不做声。弟弟见父亲回来，像往常一样爬到他的腿上，攀着他的脖子，不停地喊：“爸爸，爸爸，陪我玩。”父亲一巴掌将弟弟抡在地上，朝他喝了一声：“滚！”
弟弟一向受宠，被父亲一喝，忡了半晌，屁滚尿流地跑了。
母亲闻讯出来：“你又发什么疯？”
父亲没有回答，只是愣愣地坐着，一直坐到太阳下山，当很后一点夕阳沉了下去，浓稠的夜色将他笼罩。他还是那样呆呆地坐在院子里，不吃饭，也不喝水。
半夜，我起来上厕所，院子里黑沉沉的，一轮弯月已经偏西，余下一点点光华，露水落了下来，空气中浮荡着湿润的气息。我看见父亲依然坐在院子里，母亲在旁边陪着他，父亲压低嗓子说：“我是没有想到啊，十六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。我对他掏心掏肺，我没有一样事对不住他，我……我是真不敢相信，老管告诉我，我还不相信，今天我是亲眼所见啊……”
从父亲的絮絮叨叨中，我大致知道了原委。不外乎是十六弟将父亲的业务给了别人，从中抽一些“好处费”。父亲从未想过，十六弟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，背叛了两人的友情。其实，成人的世界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，父亲只是天真而已，以为好朋友之间，情比金坚。
那一刻，看着隐在黑暗中的父亲，想着他一辈子弄得灰头土脸，我暗暗发誓，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，千万不要像父亲一样窝囊。
长大之后，才发现现实果然是一记狠狠的耳光，打起脸来，比谁都快。当我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，我惊恐地发现，赚钱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，受苦受累，劳心费力，所得菲薄，糊口而已，那些远大的人生理想，臆想中的风发意气，早已在生活的鸡零狗碎中灰飞烟灭，我不过是一碌碌无为的凡人而已。
悟到了这一点，我想起了父亲的点点滴滴，他赚的不多，却还是将我们三姐弟送去上学，也一直鼓励我们读书，读到哪里都可以，还说过“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”的话。我中专毕业后，一直找不到工作，别人劝他，让我嫁人算了，他却不听，又凑了五万多块，供我去上大学。
是的，如果用平常人的眼光看待父亲，他终究是不错的，错的是那时候的我，心比天高。想到这些，我顿时泪如雨下。
你们如果也有这样一个父亲，平凡，普通，一辈子庸庸碌碌，也没干成过一件大事的父亲，请不要嫌弃他，请善待他，千万不要像我这样，在这天人永隔之时，只能涕泪双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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